如今绝大多数的青少年,大概都有一个“金色”的童年,天真活泼、无忧无虑地和小朋友们玩耍。然而我所处的那个年代,大多数人的童年却是灰色的,甚至是黑色的,我不免是其中一个,幸亏还有一个绿色的衬底。
编者按
中科院院士、中国植物学奠基人、扬州籍著名科学家吴征镒于今年6月20日逝世。吴先生的童年是在扬州度过的。在芜园,他开始对植物发生浓厚的兴趣;在父亲的书房,他饱览群书……这些为他潜心向学、日后成为中国植物学奠基人、著名科学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今天特此选发他的回忆文章《我的童年》,以资纪念。
搬进“99间半房子”
我在1916年,欧战方酣,“五四” 运动将起的时候出生在一个旧官僚家庭里。
我小时候多病,肠胃不好,痧、麻、疹都陆续出了,尽管种了牛痘,却还是在十三岁快进初中时得了“水痘”,虽然奇痒却不敢挠破,才免了“破相”,没有变“麻子”。然而我还记得差不多四岁了,可能由于孤单,还不大会说话,特别说不清“公”、“红”、“中”这一类“一东、二冬”的韵脚。至今特别记得清楚,娘在我患结膜炎或中耳炎的时候,抱着我,摇着我,教我背诵第一首唐诗——元稹的“寥落古行宫,宫花寂寞红。白头宫女在,闲坐说玄宗。” 尽管不懂,她也还是耐心地教,来纠正我的发音:“根”、“痕”、“真”。母爱使我逐渐康复,尽管走路常常绊跌,有一回摔在石阶上,下颚裂了个大口子,也是母亲立刻用手捏紧,等血凝了才放松,免于留下疤痕。
我记得最清楚的,莫过于家中继娶五婶母的那年,旧社会把婚丧大事叫做“红白喜事”。那一年蚂蚱特别多,喜欢栖在大红绸帐上,我一个人就小心捉住很多,要小心,不然腿就断了,捉住了就装在木头盒里,用破布扎住盒口,它们在里面活蹦乱跳,这大概是孤独儿童的“虐待狂”式的童趣吧?总之是一个人想出来的恶作剧,那时实在闷得难受,却拿虫子当囚犯。
大约五岁那年,从北向东就搬进了宽敞一些的家,那里有山有石(假山),还有月洞门,小书房的小院旁有一棵梧桐树,加上大我八岁的大哥戴着眼镜坐在摇椅上看书的身影,仿佛这个家就是后来的“个园”,但我拿不准,现在也无人可问,即便有也问不着了,因为离我都很远。在那个家没有出什么大事,故而印象很浅。
六岁该识字了,这时又向东搬进了靠城墙一个又方又大,像一颗印形的高大宽亮的大宅子,在那里我的小家六兄弟住了十多年,这就是如今又修缮一新的“吴道台宅第”,原有由东向西,五排,号称99间半房子,其中的西边两排在日满统治下,被逼迫贱卖给了伪军开工厂,后失火烧掉。幸好,东三排正是“测海楼”,小花园洋房的东第一排、厨房、客厅、轿厅那一半和我这一家三房兄弟合住过的正中一排,正门、二门如今都还在。其实,这所宅第的真正主人是二伯祖吴引孙,号福茨。大约在“太平天国” 以后,曾祖母守寡,从宝应搬回扬州,“为他人作嫁衣裳” 或称“守节抚孤” 的中间一位儿子,很可能是靠做儒商的外家周家,长大成为“拔贡”,即选拔的贡生,直接进入北京大内的军机处这一要害部门,先当“笔帖式”,抄抄写写,不久就提位“章京”,大约因为祖籍安徽,工作中了宰相李鸿章的意,看他能办洋务,就提拔外放到宁波当宁、绍、台一海关道,这个“道台”专管货物出人的关税,例有回扣(佣金)阖衙分得,这在当时不算贪污。这个肥缺,先或后是另一位有名的洋务派,无锡的薛福成,他以写《病梅馆记》而得名。伯祖一做十年,赚了四十万两银子,汇回家大买田地,又见宁波天一阁藏书楼,感到当年自己读书之难,从此大买图书。后又做了一任广东藩台,在广州大肆搜罗共得23万多卷,便在扬州北河下文林坊十号起了这座仿照宁波宁、绍、台道衙门式样,建成一颗印形的大宅,五排同列,中间都有穿堂相通,外墙和东一、二排之间的风火墙都很高大,以避火灾。
位于第一排东北面的“测海楼”取“以蠡测海”,即用海螺量海水的自谦之辞,其实是藏书量超过“天一阁”三倍的晚清第一大藏书楼,楼前有一大方池,很深,中间有铁门,四面围着新式铁花栏杆,进了铁门内两边下十几个台阶可达冬季的池面。在右手边的台阶上,我因小时候“顽皮”,一次几乎掉进水去,幸好是冬季枯水,从最下级台阶爬上,有惊无险。这池是为了藏书楼防火用的。“天一生水,地六成之”(易经)正是天一阁的含义。池南经左右两个对称而半洋式的小亭,穿过这个院落的南门,两边一边是供奉狐仙的大仙堂,一边是给全家做衣服、钩被子的家用“裁缝”。然后又向最南面有一个种着花木,中藏有一小座两层楼带壁炉和烟囱的英国式的红砖小洋房,这是“吴道台宅第”的特点,与众不同,却是早期买办官僚用以接待来往客商的场所。到我小时候,已经是年久失修,空无一人,楼板已朽,上不去了。但四围的八棵桂花和小院落当门的两棵枇杷,却是孩子们的恩物,端午节可吃到上好的白沙枇杷,中秋可以采桂花做桂花糖糕点。
“芜园”,我的乐园
对着小堂,中间杂种着许多花树,后来认得梅花、杏花、李花之外,还有紫薇、绣球、凌霄等,多种多样,只是杂乱无章。春天百花盛开,倒也让我想起初念的唐诗。但奇怪的是向北走的小道边上,却种着一棵很少见的“丝兰”,那是长剑样的叶边有丝丝,夏天从中间抽出一大篷挂着许多白玉铃铛样的花。它偏是一种外来货,后来我在济南大明湖旁的许多公园里都见到它,才悟出这大概是祖父在山东登州、济南一带“游宦”时带回来补种的。进园门右拐,就是一片孟宗竹林,总有一亩多地,每到春天雨后,就在竹林里看春笋,从刚露尖头到拔节放箨簌簌有声,也就半天工夫,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,惊奇得很。于是老妈妈来挖笋,拿嫩笋煮笋豆,既可当茶食,吃不完可晒干,以备夏天吃西瓜后饱胀,吃几小根就消了。扬州都吃溧阳瓜,很大,要吃就半个,至少四分之一,吃完就胀得很(那时,哪来的冰箱保藏,最多吊在井里冰一冰),什么红瓤黑子、蝴蝶子、白皮沉香子,名堂很多,但难得买到上海来的“马铃瓜”,那瓜小又甜,正合孩子们吃,不至于太饱。甜瓜叫香瓜,一般不让孩子吃,怕泻肚。扬州品种也多,有一种叫“疙瘩酥”最好,黄皮而多瘤。
竹林一直到园的北头,东边有一大方池子,没有引来水,故而经常是干的。有一架紫藤架倒了都没人管,花开时就躺在地上,藤花据说可以包“包子”,但我没吃过。晚春的榆钱饼倒吃过不少,榆、柳在主体树林中比较分散。池子东边有个“魁星阁”,大约比东边城墙高一人多,原本有楼梯能上去,到我顽皮时,大人不让上,偷偷地上去能看到城外的大运河。河边上的小街,风帆来往,远可看到河对岸的芦柴厂,扬州人没有木材烧,做饭烧芦柴。这芦柴厂有时失火或被仇家放火,“火鸽子”可以飞到大宅子的厚厚的瓦上。我还由那里爬上城墙,采白茅针吃,软而甜。
这大芜园子,是我自己的“儿童乐园”,当时还不见狐、兔和菜花蛇,但夏天各种鸣虫却很多,什么金铃子、金钟、纺织娘、蛐蛐(蟋蟀)都有。知了、蝴蝶、蜻蜓也常见,有时逮住几个,用各式各样的盒子养起来,放在床头,可我不大会养,养不长。
总之,这个“芜园”,孩子们叫它“大院子”。在七八岁时,时不时听到娘和老妈妈的叫声:“又溜到大院子里去了!”尽管门楼重重,都要追回来。
钻进书房成书虫
六岁时,娘边梳头边教我识方块字,认识差不多两千字了,就拜师傅进家塾。这就在我家大厅滋德堂的左手边厢房里,师傅就是继娶五婶的孤单老爸,名黄吉甫,他原是晚清时吃公家粮食而考不取举人的老“廪”生,我们兄弟不叫他老师,只叫“公公”。我那届上面的三哥、四哥、五哥,都已考进官立中学,我只和他的孙子,以及大我三岁的小姐姐两个同时入塾。但小姐姐读的是《幼学琼林》,“气之轻清者,上浮而为天,气之重浊者,下沉而为地”,两个男孩子却念的是清末民初上海澄衷中学的新式教科书和《四书》。因为识字已经不少,读教科书很容易,但其中有些像《守株待兔》、《刻舟求剑》、《杯弓蛇影》、《床头捉刀人》、《堕甑不顾》等等那样的小故事和寓言却感到有趣,倒没有什么为难。然后读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,那文言文也不太难读,而且都有注解。但是要背书,这就被训练强记了,有些不太懂的地方,也就囫囵吞枣背熟了。下午先读《古文观止》,一篇一篇的选着读,但是不要背,由于“强记”,有些
有韵的,顺口也就上来了。学写字,头一年里用“红仿”描,“上大人,孔乙己,化三千,七十士……”,写在九宫格子里,用墨笔往纸上描,每天一张。后来就自己临摹欧阳询的《千字文》那类中的一种,天天写也就背上了。三点以后读“唐诗三百首”,也是一首一首,先生讲而后读,摇头摆尾地读着,到五点钟左右放学。
这以后,溜大院子就只有午饭后或“下午”(点心)时去了,还是孤独一个。可由于识了字,读得懂文言文。正值9到11岁,有点懂事而又开了窍,使我在空闲时间,就躲到大厅右边父亲的小书房里。父亲在我8岁时,就从北京辞职回家当“议员”了,他带回来不少书,因他是济南客籍学堂毕业,又在农商部做“京官”,大概管过地质调查所和后来是动物园的三贝子花园,那时已有故宫博物院,所以他的藏书很杂,我都翻阅过:故宫博物院用珂罗版印的《神州国光集》,很多各时代的山水、花鸟、人物;地质调查所的Paleontologica Sinica,上面印着有些动植物化石,这些书太大太重,放在以后看;先看吴小如用“工笔画”石印的《点石斋画报》,那里画的都是晚清至民国初年的各种新闻,让我长了不少见识;又翻阅了1919年商务版的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和牧野富太郎以前的《日本植物图鉴》,从此我就看图认识了大院子中的各种野生和栽培的花草、树木,溜到大院子又有新事情干了。藏书里面还有些“绣像小说”——《三国志》、《水浒》是大人让看的,《红楼梦》不让看,以后偷着看了,虽然更长见识,更懂“封建时代的百科全书”,可是看坏了眼睛,变成“大近视”的小老头。由于父亲也是进步党人,他有一套《饮冰室文集》,我很喜欢读那长江大河似的文言议论,大约也影响了我后来写的“救亡歌”。读完了《古文观止》,接着选读《东莱博议》,实在有些腻味,就写长文来驳他,因而公公批了红批:“东莱之言,何可訾议”。我这届毕业后,公公“告老还乡”,从七弟以后,不是直接入中学,就是失学了。
……
我在《四书》背熟后又读《五经》,即“诗、书、易、礼、春秋”,其中诗经虽然文字可能最古,但有韵容易上口容易记。春秋正文很短,但《左传》很有些有趣故事,比较起来,因之也容易读。《礼记》其实是儒家久已过时的礼教,繁文缛节,如今已几乎全部还给老师。我连《易经》(按《易经》颇有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在内)都读完了,才以同等学力考上江都县立初中。因为从进私塾起,同时就请了大哥、二哥上过的圣公会立美汉中学教英文、数学的教员等做家庭教师,先后有张德明、茅以仁和张彭瑜,这就是我为什么能以同等学力考初中,跳考高中的依据。作文、英语和数学都还可以。
……
到了13岁,我就以同等学力考取江都县立中学,从此结束了我的童年。(选自《我的童年》,本文有删减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。)
来源:http://www.yznews.com.cn/yzwb/html/2013-06/22/content_458214.htm